“死亡不会夺走我们爱的人,

相反,它替我们保留着,

将他们永远定格在可爱的青年时代:

死亡是盐,可以储存爱情,生命才会将爱情稀释。”



上升的愉悦与堕落的畅快


即使哪些最受宿命打击的人,也具有一种力量:可以向哪些压垮他们的法则说不。


他喜欢孩子吗?其实,任何清新、温暖、活泼的事物都被他拿来抵挡被他唤作行尸走肉的东西。


不打小算盘,不玩手腕的人是存在的,而最精明的往往是为一项高尚事业而不择手段的人,他们伤害我们正是为了我们好…


在弥漫着飘尘的浓重的黄昏下,在这片离波尔多不远的原野上,教堂的钟声稀疏地回荡,为的是一个遭受丧子之痛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此时正坐在雷蒙触手可及的地方喝着酒。玛丽亚·克罗丝喝了香槟后更加肆无忌惮地注视身旁这个年轻人,不再担心被他认出。若说她没变老,似乎并不准确:尽管她剪了短发,身上的装束也都是这个冬季的流行款,但是她的整个身姿却保留着19××年的风尚。她的年轻,是属于十五年前绽放后便凝固了的那种年轻——总之,她的那种年轻不是今天年轻人年轻的样子。她的眼睛再也无法像昔日那样活泼地眨来眨去,那时的她喜欢对雷蒙说:“我们两个都有一双富有同情心的眼睛。


然而,或许是古雷热的记忆将那年天空的炽焰和从他内心迸发出来将他摧残的情欲混淆了


但是,这个老师和父母一致认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男孩并没有出逃。那些对他横加诟病的敌人竟在不知不觉中驯服了他,这是他们自己也始料不及的:一位少年的悲剧在于别人告诉他如何卑劣,他就相信自己如何卑劣。十七岁时,哪怕最不合群的少年往往也会无条件地认同别人强加给自己的形象。

雷蒙·古雷热长相帅气,却毫不怀疑自己就是个丑八怪、邋遢鬼。他看不到自己脸上清秀的线条,却坚信不疑地觉得自己只会令人反感。他自己也厌恶自己,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永远无法与世界对自己的敌意抗衡。因此,躲起来、遮住脸,千万别招陌生人恨的欲念比逃走的欲念更加强烈。

这个让修道会的孩子们连碰一下手都惊慌失色的浪荡子,其实和他们一样,对女人也是一无所知,甚至认为自己配不上去讨好最不堪的粗活儿女佣。
他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他这种明目张胆的迷乱和下流,其实是这个少年拙劣的挑衅,目的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卑劣是故意为之的,但老师和父母却都没看出来!都是这个年纪可怜可叹的自尊心和绝望的自卑心在作怪。



感到辛酸的妻子摇摇头,她知道医生的这些活动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一直到他死,他永远不会有休息的间隙,永远不会清闲无事地将片刻的时间完全献给她。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在最忙碌的生活中,爱情也总会占得一席地位;她不知道,日理万机的国务活动家,到了和情妇约会的钟点,也会让世界停步。这种无知帮助她免除了痛苦。跟在一个难以接近而又永不回头的人后面紧追,这就是她所经历的爱情;她甚至无法使他关注地看她一眼,她想,他对别的女人也不会两样。不,她不愿意相信有一个女人能吸引医生走出那个她无法理解的世界,那里尽是统计啦,观察啦,用两片玻璃夹着的血和脓啦;她生活了好多年,并没有发觉在许多晚上医生的实验室是空的,而病人们也在等待早该为他们解除病痛的医生,但他没有去,他正坐在满是慢帐挂毯的幽暗的客厅里,朝着一个躺着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待着。


为了在忙碌的日子里安排这种秘密的空闲,医生不得不加倍工作。他一一清除道路上的障碍,以便最后达到那个充满了凝视和多情的沉默的时刻,那时,久久地看着她就会使他的欲望得到满足。有时,期待中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他突然接到玛丽娅·克罗丝的信:她没有空,她所依赖的那个男人在郊区一家饭馆里安排了一次聚会。如果玛丽娅・克罗丝不在信尾提出另一个见面的日子,医生简直就活不下去。刹那间出现了奇迹,他的全部生活又以新的约会为中心。尽管每个小时都排得满满的,他却像一位精明的棋手,一眼就看出可以采取何种排列,应该挪动哪些棋子,才能在规定的时刻来到那间满处是慢帐挂毯的客厅里,一动不动地、闲散地对着那个躺卧的女人坐着。如果她不能赴约,那么,在原定见面的时刻过去以后,他高兴地想道:“要是见了面,幸福就过去了,而现在,所有的幸福还在前头…………”在不和她见面的日子里,他有的是工作,把时间塞得满满的,尤其实验室是他的避风港,在那里他忘记了爱情,他沉溺在研究中,时间被抹除了,钟点被吞噬了,直到突然间吉时来临;他该走了,去往塔朗斯教堂后面,推开玛丽娅·克罗丝住的那座房子的铁栅门。



她抬起那满眶热泪的美丽的眼睛,瞧着医生,谦卑地恳求他的赞许。他很快表示赞许,他的声音深沉而冷静,这个女人还在不停地恳求说:“您是伟大的…您,您是我认识的最高贵的人…您的存在本身就足以使我相信善良…”

他想申辩说:“我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玛丽娅,我只是一个很可怜的男人,和别的男人一样,也被欲念缠身…

“如果您不鄙视您自己,那您也成不了现在这样的圣人。”她回答说。

“不,不,玛丽娅,不是圣人!你不知道…”

她带着一种专心致志的仰慕之情瞧着他,可是她从来不像露西・库雷热那样担忧,甚至根本没有发觉他脸色不好。这个女人对他的牵强崇拜使他对爱情感到绝望。仰慕之情的高墙堵住了他的欲望。这个可怜的人,在他远离玛丽娅·克罗丝的时候,总认为自己那样的爱情是无坚不摧的,可是当他又见到少妇如此恭顺,如此渴望听取他的意见时,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幸是无法弥补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他们间的关系的性质;她不是情妇,而是弟子;他不是情夫,而是神职人员。朝这具躺卧的躯体伸出手臂,把它抱过来,这样做就和打碎这块镜子同样荒谬。他没想到她正不耐烦地盼他走。她引起医生的好感,她以此为荣,而且,在她那堕落的生活中,她高度评价和这位杰出人士交往,可是,他使她多么腻味!他没有感到自己的拜访成为玛丽娅的负担,他觉得自己的秘密正在一天天地泄露,而她毫不觉察,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对他冷漠至极。如果玛丽娅对医生哪怕有一点点感情,她也会明显看到他在爱她。唉!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竟能如此无动于衷,而她还尊重,甚至于敬重他,而她还以与他交往为荣,但他却使她腻味!在这一点上,医生只得到部分的启示——却已经感到难以忍受。

他已经不愿听她说话,站起身来。

她还在说:“啊!您这就准备出诊了!那些不幸的人在盼着您…所以我不能自私自利,不能老让您守着我一个人呀。”他又穿过空寂的饭厅、门厅,吸了一口冰凉的花园的气息。

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在车里想起露西那专注而抑郁的面庞,她大概已经忐忑不安地等着他了,他自言自语说:“切切不要让别人痛苦;我痛苦,这已经够了;不要让别人痛苦…”



他的手摸索着找到一根火柴,于是他看见血液从他的左鼻孔里喷出来,弄脏了衬衣和床单;他站起来,冻得发僵,他瞧着镜子里那个长长的、布满鲜红血迹的身体,他将黏糊糊的带血的指头在胸前擦拭,觉得自己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很有趣,他既扮凶手,也扮被害者。



母亲在等待他谈心里话,怎样向她解释他此刻的忧伤,被迫的克制,以及被剥夺那可怜的幸福——每日与玛丽娅·克罗丝交谈———这种心情呢?问题不在于愿不愿意吐露真情,也不在于身边是否有个知心人——哪怕是自己的母亲。谁掌握这门学问,能用寥寥数语来表达我们的内心世界呢?怎样才能从这条流动的河水中抽取某种感受,而不是另一种呢?如果不能说出全部真相,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再说,坐在那里的这个老妇人,她能理解儿子内心深处的活动,能理解这种令人心碎的不和谐吗?儿子属于另一个种族,既然他具有另一种性别…性别,单单性别就足以使我们相互隔离,犹如两个星球……在母亲面前,医生回忆起自己的痛苦,但他不讲出来。他记得自己等待玛丽娅·克罗丝等腻了,抓起帽子要走,这时门厅里响起了脚步声,他的生命仿佛一下停住了。门开了,出现的不是他所期待的女人,而是维克多·拉鲁塞尔。


“他这种情欲在城里引起议论纷纷,其实在这个傻瓜身上,只有这一点才是高贵的。他五十岁了,还能够为一个女人痛苦,而他已经占有了她的身体,但他嫌不够。他的社交、生意、马厩,在这个天地以外,他还有另一个更高的痛苦根源………在对爱情的浪漫幻想中,也许并不全都荒谬。玛丽娅·克罗丝!玛丽娅!痛苦,没有见到她的痛苦,可她根本没想到要预先通知我,这又意味着什么!我在她的生活中一定是毫无地位,她可以不和我见面,而且根本将见面的事置之脑后…那几分钟对我来说具有无限的价值,而在她眼中却一钱不值…”



我们都曾被爱我们的人一再塑造。只要他们稍稍坚持下去,我们就变成他们的作品,而这件作品是他们所认不出来的,因为它们从来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没有任何爱情,没有任何友谊,能够掠过我们的命运而不促使它永远定型。今天晚上的雷蒙・库雷热,坐在迪福街小酒吧里的这个三十五岁的单身汉,会完全是另一个人,如果在一九××年,这个当时上哲学班的中学生不曾在回家的电车上看见坐在对面的玛丽娅·克罗丝。

出于家族性,他们对于凡是危害他们之间性格的平衡的东西,无不深恶痛绝。这些终生同乘一条苦役船的船员们,出于自己的本能,留心避免船上发生任何火灾。

这封信尽管没有残酷地伤害他,却使他十分不快,因为信中流露出一种殷勤讨好和自我满足的虚假谦卑。医生很了解人性中最可悲的秘密,但对人无限宽容。然而,只有一种弊病使他恼火:堕落者尽量巧妙地美化自己的堕落。这是人所能达到的最深的残疾:将垃圾视作耀眼的钻石。玛丽娅·克罗丝并不习惯于这样撒谎。她最初甚至迷住了医生,因为她如此热衷于认识自己,而不加任何美化。她甚至主动地一再说她母亲是如何的高尚;母亲很年轻就守寡,在地区首府当个可怜的小学教师,她为女儿树立了一个美好的榜样:“妈妈整天操劳,好供我上中学;她想象我考进高等女子师范。在她去世以前,她很高兴参加了我的婚礼,这门亲事是出乎意料的。您的女婿巴斯克认识我丈夫,他在军团里当助理军医。他很爱我,让我很幸福。他去世以后,我带着孩子勉强生活,当然我可以想办法,使我堕落的不是穷困,而可能是最卑鄙的念头:想有地位,想要别人一定来娶我…而现在,我仍然留在‘他’身边是由于懦弱,我害怕工作,害怕收入微薄的差事…”自从她头一次讲了这些真心话以后,医生常常听见她谦卑地羞辱自己,无情地谴责自己。为什么她突然产生这个可憎的兴趣,想要赞美自己呢?然而,这封信使他伤心的并不在这里,他埋怨她这一点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他不敢探查另一道深深的创伤——唯一使他难以忍受的创伤:玛丽娅不希望再见到他,而且轻描淡写地提到这一点。啊!马泰尔林克关于心灵将不通过肉体而相见的这句话,他在内心里听过多少次呀,当病人用喋喋不休的细枝末节来叙述自己的病情时,或者当学生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什么叫咯血病时,他都听见这句话。当然,居然以为年轻女人会特别喜欢和他在一起,他岂不是发了疯?疯子!疯子!可是,当我们所爱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哪怕是物质生活中,成为必不可少的,而她却无动于衷地(也许是满意地)让我们永远不去见她,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又能推理出什么来帮我们免除呢?她在我们眼中是一切,而我们在她眼中却一钱不值。


医生从未从她那里收到这样一封信:它没有高贵的辞藻,也与健康和治疗毫不相干。他看了好几遍,而且时时在口袋里摸着它,他相信这次见面会和以前不同,他有机会表白爱情了。


怎么!正是由于他窃取了这个声誉,所以,卸掉这个他所不配的负担才是如释重负!啊!他终于被人瞧不起了!这样他便可以对玛丽娅・克罗丝说些别的话,而不是劝她行善啦,进行教诲开导啦;他将是一个男人,他爱一个女人,并且粗暴地征服她。



她用一种难以觉察的气恼声调说:“我写的是:五点半。”

他用敏锐的眼光打量她:“你不穿丧服了。”

她瞧瞧自己的夏衣,回答说:“淡紫色不是半丧服吗?”

一切已经和他的想象多么不同呀!巨大的怯弱感使他说出:“既然你以为我不会来,既然也许有人在别处等你,那我们下次再谈吧。”

她用最激烈的语调说:“谁会等我?您真怪,大夫。”

她回头往家里走,他跟在后面;她那淡紫色的塔夫绸裙在尘土里拖着;她低着头,他看到她的后颈。她在想,她约医生星期天来,是因为她确信那个陌生的孩子在星期天是不会乘六点的电车的。可是,既然医生没有在约定的时间来,她又满怀欢乐和希望,想去碰碰运气

“他为了见我而乘往常的这趟车,哪怕这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啊!别放弃这种愉快…”可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一天,当那个陌生的孩子在六点的电车上没有看见她时是否感到难受。



这长长的火苗不再是伸向上天,不再白白地燃烧,它已经在地上找到了他所不知道的燃料。

他在幽暗的客厅里一直站着。作为一个办事有条不紊的人,他利用这严酷的时刻从心头拔去一切欲念,一切希望。是的,一切都完了。与这个女人有关的一切再也不与他相干了;他已经退出游戏。他用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清除的姿势。玛丽娅转过身来对他喊道:

“不下雨了。”

他仍然呆住不动,于是她又说她并不想赶他走,可是最好别错过这个暂晴的间隙。她递给他一把伞,他先接在手里,后来又拒绝了,因为他恨自己有这个念头:“将来得把伞送回来,这是再来这里的借口。”



这天晚上,父子俩想谈一谈。有种力量在暗中使他们相互靠拢,仿佛他们掌握着同一个秘密。参加秘密会社的人中,同谋犯正是这样相互寻找和识别的。每个人都发现对方是唯一可以就关心的事进行交谈的人。就好比两只相距遥远的蝴蝶扑向同一个盒子,因为里面关着气味很浓的雌蝴蝶;他们也一样,经过各自欲望的道路聚集在一起,并排落到了看不见的玛丽娅·克罗丝身上。


”她应该在这里签上名的,可是魔鬼让她又写了一张纸:“你可能是我那严酷而虚度的生活中唯一的欢乐。在今年冬天的归途上,我从你那里得到了愉快,而你并不知道。你给我看的那张面孔,只是心灵的反映,而我原来希望占有你的心灵:了解你的一切,抚慰你的忧郁,为你拨开前程中的树枝,在你眼中胜过母亲,胜过女友…我幻想过这些…可是要成为另一个人,这并不取决于我自己…尽管你不愿意,尽管我不愿意,你还是会吸进使我窒息的这种腐败的空气…”


为了使自己镇静,她赶紧自言自语说:“这是风,这一定是风。”尽管从饭厅里传来了迟疑的脚步声,她仍然重复说:“这是风。”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已经来到眼前,往下淌水的帽子使他很尴尬。他不敢挪动一步,她不敢呼唤他,她内心的情欲在起伏翻滚,使她晕头转向,这情欲冲决了堤坝,狂怒地进行报复,汹涌而来,在刹那间它四处蔓延,填满了身体和心灵,淹没了高山深谷。


他走了以后,她靠着弗朗索瓦的床坐下,将自己的痛苦当做在怀中入睡的孩子一样放在床上。她感到宁静,也许是失望。她哪里知道不会总有人来援助她的。不会的,死人是不援助活人的;我们在深渊的边缘祈求他们也无济于事。他们的沉默,他们的缺席,仿佛是同谋。


她逐渐屈从于一种无望的爱情的诱惑,这种爱情只剩下一点可怜的幸福:感觉到自己。她不再企图做任何事来防止火灾,她不再为这种闲散,这种孤单而痛苦;她的烈火占据了她,一个隐秘的魔鬼在轻声对她说:“你在死去,但是你不再感到厌烦了。


那个高不可攀的孩子在闪烁,发光,像猎户座一样远离她的爱情:“我,一个已经衰老的、堕落的女人,而他还满身稚气,他的纯洁就是横在我们中间的一片天空,就连我的欲望也不愿意在那里劈开一条路来。


她确实很平静,过分的平静,以至于暗中害怕起来;她更少地感觉到情欲,更多地感觉到空虚;爱情被缩减以后,再掩盖不住空虚了


他一辈子都将记得这一分钟:在一个女人眼中,他既令人厌恶(这倒没什么),又显得滑稽可笑。他未来的一次次胜利,他将征服的一个个可怜的受害者,都永远无法减轻这次最早的侮辱所留下的伤痛。在长时间里,每当他想起这件事,他就用牙将下嘴唇咬出血,或是在夜里咬枕头。


如果说她用爱情创造了他,那么她用鄙视来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她刚刚将一个小伙子拋到世界上,而这个小伙子的癖好就是向自己证明他是无法抗拒的,尽管他遭到一个名叫玛丽娅·克罗丝的女人的拒绝。从此以后,在他未来的全部风流故事中都包藏着一种暗藏的敌意,他乐于伤害受他控制的女人,让她们喊叫,在这一生中,他将让其他女人的面孔上流着玛丽娅·克罗丝的眼泪;他大概生来就具有猎人的本能,可是,如果没有玛丽娅,他可以使这种本能稍稍减弱。


不,不,你得承认,你去看死人只是一个借口。她之所以忠实地探望墓园里的孩子,只是为了同另一个活孩子一道愉快地回家。伪君子!


没有孩子,没有朋友,在世界上肯定没有人比我更孤独。可是这种孤独又算什么呢?它免除了另一种孤立,连最温情的家庭也无法使她解脫的孤立————当我们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标记,一种几乎浬没的种族标记,而我们表达的是这个种族的本能、要求和神秘的目的时便感到孤立。啊!不要再在这种探求中耗费精神了!残存的白昼和初升的月亮使天空仍然苍白,但黑暗已经在安静的树叶下面积聚起来。玛丽娅·克罗丝的身体俯向黑夜,它被植物的忧郁所吸引,仿佛被吸住了,她顺从的愿望不是要在这条塞满树枝的空气里的河水中痛饮,而是要消失在其中,融解在其中,好让她内心的荒漠和宇宙的荒漠最后合为一体,好让她内心的寂静与星球的寂静归于一致。



在那些如今已不复存在的房间里,一盏守夜灯和笼罩在半隐没的家具上的厚稠的幽暗相互搏斗。医生爱玛丽娅,但与她疏远了,他爱她大概正如同死去的人爱我们。她和其他的一切爱情——他从少年时代以来的爱情,汇合在一起…医生顺着这条线索走,发现逐年以来总有一种感情占有他,这种感情和他刚刚结束的痛苦相仿;他可以回顾这条单调韵线索,列举他的爱情的名字,这些爱情几乎都是徒劳的…然而他也年轻过…这么说,使他和玛丽娅·克罗丝分开的不仅仅是年龄,即使他二十五岁,他也照样无法越过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荒漠。他还记得,当他刚刚中学毕业,和雷蒙现在一般大时,他曾经爱过人,但却连一分钟的希望都没有…他够不着自己所爱的人,这就是他天性中的规律;成功一半使他最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把仰慕已久的对象拉到身旁,而突然间,这个对象缩小了,变得贫乏了,和医生原先的感情全然不一样,和他所受的痛苦那么不相称。不,他不用在镜子里去寻找他为什么必须在孤独中死去的原因。其他男人,比如他父亲,比如将来的雷蒙,即使到了老年,也都遵循他们自己的规律,服从他们恋爱的天赋;而他呢,即使在青年时代,他就服从了孤独的命运。



她只是想刺伤他的心,可是他呢,他认为自己已经淡然,已经死了心,所以对自己毫无戒心,和曾经折磨他的情欲相比,今晚这种柔和的惊恐在他看来是最清白,最于心无愧的了。他没有想到妻子不能像他那样将他对玛丽娅·克罗丝的爱情由来及现状作一番比较。要是在两年前,他绝不敢像今晚这样表露自己的焦虑。当我们处在最炽热的情欲中时,我们的举动会本能地掩饰它,可是当我们放弃欢乐而接受永恒的饥渴时,我们就想,起码不用再煞费苦心地骗人耳目了。



他走到玛丽娅·克罗丝的床边,她正在呷吟,一面用手把敷在她前额上的白纱布推开。他没有看见那个被毯子裹着的身体——他曾经幻想剥光衣服的身体,也没有看见蓬乱的头发和连腋窝都露在外面的手臂,唯一使他感兴趣的是她认出他来,而且她只是间或地说胡话。她一再说:“出了什么事,大夫?出了什么事?”他注意到:遗忘症。此刻,他俯在她赤裸的胸脯上,这胸脯轻柔而朦胧,其中的生机过去曾使他战栗;他谛听心脏,然后,用指头轻轻碰着她受伤的前额,确定创伤的范围:“这儿痛吗?这儿?这儿?”她腰痛,他小心地掀开毯子,只让被挫伤的那一小块地方露出来,接着又盖上。他的眼睛盯着表,数她的脉搏。这个身体托付于他是为了让他医治,而不是让他占有。



“除了睡眠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出路呢,您说说,大夫。现在我觉得一切都一目了然!过去我不明白的事,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以为自己爱慕的那些人…那些结局悲惨的爱情…现在我明白真相了…(她用手推开变凉了的热敷纱布,她那潮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仿佛淌着汗。)不是许多爱情,我们身上只有一个爱情——而我们从偶然的相遇中,从偶然见到的眼睛和嘴唇上去拾起与这个爱情可能相似的东西。希望得到这个东西,这简直是发疯…您想想,我们和他人之间没有其他道路相通,只有触摸,拥抱…总之是肉体的享受!但我们很清楚这条路通向何处,为什么有这条路呢,为了繁殖后代,这是您说的,大夫,仅仅是为了这个。是的,您明白,我们走的是唯一可能的道路,但它并不通往我们所追求的东西…”


“在我和我想占有的人之间,总隔着那块发臭的地方,那个沼泽,那片污泥…他们不明白…他们以为我叫他们来是为了一同陷下去…”


“她的脉搏平静;她睡得像个孩子,呼吸那么轻,以致你不得不站起来去看看她是否还活着。血液涌上了她的双颊,使它发红,这不再是一个受痛苦的身体;痛苦不再保护它避开你的欲望。难道你那受折磨的身体还得长时间地守护这个憩睡的肉体吗?”医生想,“肉体的幸福,这是为普通人开放的天堂…是谁说过爱情是穷人的乐趣?我原来可以成为这样的男人:每天工作完毕以后,晚上挨着这个女人躺下,不过她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她可能做过好几次母亲…她的全身会带着已经使用过,并且在日常的低贱劳动中自我磨损的痕迹…再没有欲望,剩下的只是航脏的习惯…天亮了,这么快!女用人为什么还不来?”


医生常常注意到生活总是让人们措手不及:从少年时代起,他的爱情对象几乎都在骤然之间消失,它们或是被另一种情欲裹挟而去,或是平凡无奇地搬了家,离开了这座城市,音信查无。死亡并不能夺走我们所爱的人,相反,它使我们保留他们,使他们永葆可爱的青春,死亡犹如我们爱情中的盐,而生命却使爱情溶解。


往日他飞向自己的爱情时,往往只用几秒钟就穿过了这个花园,而现在,他瞧着那边的铁栅栏门,暗想他没有力气走到那里。他步履艰难地走在晨雾里,他想转回去;他将永远走不到教堂,在那里也许可以求援。


她一心在想他所不知道的某种情欲——十七年的生活所积累起来的东西使他无法接近她,使他与她隔离。雷蒙好比是冒失而盲目的潜水员,从逝去的岁月深处又冒了出来,泗上了水面。然而,在他那段朦胧的过去,真正属于他的只是一条在浓厚的黑暗中很快走完的窄路;他埋头只顾走路,对与他的道路相交的其他道路一概不知…




一个女人只看见我们身上的某些因素,迫使我们接受她这种排斥性的、固定不变的选择,而我们身上的其他因素将永不为她所知。我们对这种神秘变化的法则是无能为力的。我们所碰上的每一个人都从我们身上分解出同样的,我们往往愿意隐瞒的成分。看到我们所爱的人在勾画我们在她眼中的形象时抹杀了我们最珍贵的优点,强调我们的软弱、可笑、毛病…这是很痛苦的事。而她把自己的想象强加于我们,她的眼光迫使我们去适应她那狭隘的想法。她永远不知道,在我们鄙视其感情的另一个人眼中,我们的优点光彩夺目,我们才华横溢,我们的力量似乎超越常人,具有神奇的力量,我们的面孔像是神的面孔。



啊!她的颈部和胸脯受到时间浪涛的拍击,缓慢的侵蚀和软化,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凡是使她想起旧日的玛丽娅·克罗丝的东西,她都感到厌恶,而她和雷蒙的那一段交情更为可笑。她疑虑重重,正在猜测他是否知道她也许曾经想寻死……不,不然他就会趾高气扬,而不会如此谦卑了。雷蒙对一切都有准备,只是没有估计到这个最坏的情况————冷漠。

“那时我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沉溺于无止境的空想之中。你现在谈到的似乎是另一个女人。”


愤怒与仇恨是爱情的延续


“贝尔特朗说得对,我们只是在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以后才真正开始我们的生活。”

他隐约感到这不是事实,因为在少年时代结束时,我们身上将要实现的一切已经成形了。跨进青年时代以后,就大局已定,无能为力了;也许从少年时代起就已经定局,在我们的肉体还未诞生之前就蕴藏于其中的某种癖好,它和我们一同成长,与我们少年时代的纯洁交织在一起,而当我们成年时,这种癖好便突然绽开它那可怕的花朵。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多么可悲。她几乎不听他讲,她甚至也不鄙视他,在她眼中他根本不存在。


仍然年轻,这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可能有人爱你,但你已经不能选择了。谁掌握着人生的春天里那转瞬即逝的光辉,谁就无所不能…如果雷蒙能小五岁,他想他就不会在机遇面前感到绝望,他比谁都清楚,一个青春年少的男人有能力克服衰老的女人身上的那种反感、爱好、廉耻心和愧恨——而且会激起她的好奇和兴趣。现在他认为自己无能为力,他瞧着自己的身体,仿佛他在战斗前夕瞧着一支折断的剑。


“不,不,永远不见面的人,你以为他们能通过写信这种人为的方式来延长他们的友谊吗?特别是其中一方发觉通信成为对方的负担…人老了,就变得懦弱了,玛丽娅,一个人受够了痛苦,唯恐再添忧愁。”


“当我在爱情上遭受痛苦时,我就缩起来,等待着,我相信今天让我想寻死的那个男人,到了明天,也许被我视为路人;到那时,给我带来那么多痛苦的对象将不值我一顾,爱是可怕的,而不再爱是可耻的…”而十七年来,这个老头一—直在流血;在那种规规矩矩的生活中,在那种恪尽职守的生活中,情欲被保存和浓缩起来;没有任何东西消耗它,没有一丝微风使它蒸发;它积蓄起来,停滞不动,腐烂变质,毒化和侵蚀了将它闭封在内的那个活生生的容器。


生活在开始和结束时一样,都需要一个女人来抚育我们。



“你不会相信的,生活在家庭深处是多么好呀…是呀!我们分担他人的种种忧郁,它像上千根针将血液吸到皮肤表层,你明白吗?它使我们忘记隐痛的创伤,那深深的内心创伤,它成为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你瞧,我原来想等到大会开完再走,可是我受不了,今天早209上我就乘八点的火车回去……………在生活中为自己创造一个避难所,这是很重要的。生活在开始和结束时一样,都需要一个女人来抚育我们。”

“你想象不到我从你们那里得到了多少保护。妻子和儿女们围着我们,挤着我们,帮我们抵御了那么多激起情欲的东西。你以前很少和我谈话——我不是责怪你,亲爱的——你永远也不知道,每当我正要顺从一种美好的,也许是罪恶的引诱时,我就感到你的手搭在我肩上,你轻轻地把我拉回来。”

雷蒙嘟说:“把某些乐趣看成禁果,多么荒谬的想法!”



一切都促进情欲:禁食激化它,饱食滋补它,我们的道德使它活动,刺激它,它使我们害怕,使我们迷惑;可是如果我们让步,我们的怯弱永远不会满足它那疯狂的要求…啊!




大概是因为此刻只是一天的开端吧,他感到自己既无雄心,也无计划,更无娱乐,没有任何东西让他从过去的生活中分心;由于再没有前途,他的全部过去便突然蜂拥而来:他的接触曾经决定了多少女人的命运!但他并不知道,他又使多少人的生活找到方向和失去方向;他不知道,由于他,某个女人弄死了腹中的胚芽,某个姑娘死去,某个同伴进了神学院,而每个悲剧都引起其他一连串的悲剧。今天的生活中没有玛丽娅,未来的许多日子里也没有玛丽娅,这是一种严酷的空虚,他站在空虚的边沿上,既发现了这种依赖关系,也发现了这种孤独;命中注定,他和一个女人的命运紧密相通,而他却永远也够不着这个女人;这种相通刚一诞生,雷蒙便沉入黑暗,一直到什么时候呢?如果他想不惜一切走出黑暗,如果他想摆脱这种引力,除了麻醉和睡眠以外,他面前还有什么别的道路呢…除非在他的天空中,这颗星星突然熄灭,就好像任何爱情都要熄灭一样。但是雷蒙身上有一种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狂热激情——无所不能的激情,直到死去之前,它都有能力分娩另一些活人的世界,另一些玛丽娅·克罗丝,而他将轮流成为她们可怜的卫星…在父子俩死去以前,他们应该最后得到“他”的启示,“他”在冥冥之中召唤和吸引他们生命最深处的那股炽热潮水。